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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一年我剛剛大學(xué)畢業(yè)，在北京的一家公司做文字工作。因為薪水太少，租不起貴的房子，便住最便宜的地下室；而為了盡可能地省下車費，則會早起半個小時，以便走一段路再乘坐公交，而不是近在眼前的地鐵。
這樣的生活，攪纏上并不怎么喜歡的工作，便讓我整個的身心都覺得疲憊、孤單且無助。周圍的同事皆神情淡漠，從不關(guān)心人的私事，亦不想關(guān)心。大家只埋頭做事，至于誰頭疼腦熱情緒不佳，誰家人生病需要請假陪護，誰被領(lǐng)導(dǎo)批了需要安慰，無人會去關(guān)注。小小的格子間里，人與人之間小心翼翼地行走，偶爾碰撞到，便倏地躲開去，似乎，怕被彼此窺去了提職加薪的私密。
我那時是個生手，因為工作的不熟悉，一切都要靠自己摸索，沒有人伸出手來給我點滴的幫助。常常下了班，別人都已經(jīng)走光，我還在為了一個文案一次次地修改、完善。那時已是深秋，傍晚的風(fēng)自窗戶里旋轉(zhuǎn)著吹進來，將天藍色的窗簾，吹成一朵蓬起的荷花，只不過是要凋零且有衰頹的色彩的殘荷。偶爾，走廊上的風(fēng)會吹開門，而后將桌上的紙張，嘩啦啦地吹落到地上或者席卷到門外去。
每每此時，總會有一個比我年長的男人，一張張地幫我撿起，而后溫和地敲幾下門，示意我將之拿回去。這是個笑容溫暖、衣著素樸的男人，我一度以為，他是公司里與我一樣底層的新人，或者，是那些來去自由的保潔員、電腦維修工；因為他溫厚友善的舉止，總是讓我將之與格子間里的同事自然地區(qū)別開來。所以當他一次次為我撿起文件，或者悄無聲息地幫我關(guān)掉走廊上的窗戶，我都只是微笑著道一聲謝謝，并不曾想對他有更深一層的了解。
后來有一天，我在公交站牌下又看到他，雙手插在褲兜里，正輕松地吹著一首曲子，唇邊依然漾著微笑，那微笑，似有一抹清香，若有若無地飄散過來，將我輕輕地環(huán)住。他顯然也是在等公交。正是下班的高峰期，接連開過去兩輛車，都因為人滿為患，到站未停。許多人都在焦慮抱怨，時不時地抬起手腕看一下寶貴的時間。而他，則吹著那首節(jié)奏明快的曲子，看著路上流來流去的風(fēng)景，眼睛里始終不曾有過絲毫的煩亂與厭倦。
我略帶好奇地走過去，與他打一聲招呼。他看一眼神情倦怠的我，便開玩笑說，看，你臉上的煩惱刮下來，能捏成一個活靈活現(xiàn)的面人呢。我終于被他逗樂，問他，你的眼睛究竟看到了什么，可以讓你一連被幾輛公交落下后，依然這樣喜悅歌唱？
他的眼睛瞬間像點燃了一盞燈，有比剛才更明亮的光彩。他指指路上行色匆匆的人群，說，你仔細觀察，就會發(fā)現(xiàn)身邊的每一個點滴，都是一個電影的鏡頭呢。我不解，他便指著人群，一點點地解釋給我。你看，那個在小車里熟睡的孩子，他的一節(jié)小腿，像新生的蓮藕一樣結(jié)實有力，或許此刻他在夢里，正奮力拔節(jié)呢。還有那個一臉濃妝艷抹的中年女人，卸妝后會不會還有這樣昂揚的自信呢？而剛才那輛車里一邊打電話一邊掌方向盤的中年男人，心底定是驕傲自負的，總覺得世界缺少了他，連車輪都轉(zhuǎn)不起來。至于你這個愁眉苦臉的女孩子，如果讓你去演電影里被愛情圍追堵截、找不到出口的女孩兒，定是連化妝也不用的。
我終于被他這最后的一句，逗得前仰后俯。笑完之后我問他，你究竟在公司里做什么工作？他瞇眼笑看著我，說，肯定是個不足為外人道的小職位，否則怎么會被你視作可以忽略不計的空氣？
我是在幾天后的公司集體會議上，再次看到他的。彼時他在主席臺上，與公司的領(lǐng)導(dǎo)骨干坐在一起，神情里依然帶著笑，自信、平和、從容、潔凈，又柔韌無比。他原來是被公司重點培養(yǎng)的中堅力量，而他的幽默、風(fēng)趣、豁達與寬容，一度讓公司的許多女孩子迷戀不已。
而我，卻是因為一味地斤斤計較于自己的小悲傷，而忽略了他曾經(jīng)告訴過我的，那些在生活層面亮麗多彩的風(fēng)景。
一年后，我終于尋到一處喜歡的工作，離開了那家公司。但我卻再也難以將他忘記，就像在此后的行走中，不會再忽略掉生活中任何可以讓生活豐富靈動的風(fēng)景一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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